白然,我不是说鲁迅早年的文字里没有忧恺和失望的暗影,骗人者兼吃人者用烈士的血花换来的胜利,战士们(如他后来所说的“孙中山先生及其他先烈们”—见本文前段)遭受奴才们侮辱和杀伤的惨史,民众们在无边的刑场和牢狱中的哀号,使期待光明而惨遭打击的猛士不由不震惊和愤慨;当震惊和愤慨不能或不愿用直接形式表达出来时,从心坎里涌出来的讽嘲,然而很少有战士懂得夸张〔不是过高估计敌人〕在战斗上的效果的),于是热狂的讽嘲在现象上就显示为阴冷的忧艳与失望。
鲁迅是一个富于热情的刚毅战士,他永远不会对人生绝望,故意装着多愁善感的面貌,用主观的灰黯感去渲染世界,在他是不屑为的。然而当横暴的黑暗云雾暂时掩住了新生的阳光时,他便不免将向往光明的爽朗热情压缩在他的夸张黑‘暗面的讽嘲里。由于他早年尚未接触到浩浩荡荡的劳苦大众战阵,使他看到的黑暗经常对光明占上风,这就更令他的作品和议论带着“热得发冷的热情”,这种热情在现象上常常表现得阴森逼人。
譬如他有一次对民国发过如次的感慨:鲁迅夸张了现实的黑暗面,同时也就连带夸张了自己的失望情绪与怀疑态度。然而这不过是他的心胸的一面,在另一面正跃动着他那不甘被黑暗湮没的积极看取人生的情趣。他在描写了上述的失望心情之后,接着又说:这里,很坦白地解剖了他的怀疑心绪的根由。
当他不久接触到无数有为的“人们”和无数悲壮的“事件”以后,他的战斗豪情就以异常奔放的雄姿倾泻在人生的战场里了。
不过,必须指出,即令在他用怀疑的眼光看取现实的阴暗面时,他也并没有掩藏自己与“前驱者取同一的步调”的行进热情。他在作品里之所以要“删削些黑暗,装点些欢容”(以上均见《<自选集,自序》),有时“不恤用了曲笔,在《药》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,不仅如他自己谦抑地所说的“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,再来传染给正做着好梦的青年”桐上),或者“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驰奔的猛士”(同上),而且分明是由于他深信:“人类总不会寂寞,因为生命是进步的,乐天的。”(《热风。
生命的路》)本着这种自信,他就不忍教大众长久逼视暗与冷的烟尘,他要指点大众眺望光与热的远景,让人们能够清醒找到历史进展的道路。